释迦[微斯哀]

微斯哀 发表在 3663 天前
我倒在如曼姐的水果摊是有意的。

如伽后来告诉我,他早就知道。

那时我饿得眼冒金星,沿着马路走了许久,这条路和我的梦境一般漫长,走走停停没有尽头,同路的行人都已不见。夕阳宛如沉入大海中的游鱼,偶然翻滚着金色的鳞光。抬起头,是如曼姐的笑容,这一刻我想起我的姐姐——宁淑。宁淑恬静的面容在脑海不断浮现,我便再无力行走。黄昏里,正收摊子的如曼慌忙叫了一声,如伽,快上去看看。

模糊的视线里,一双腿在眼前站立,温暖的大手附上我的额,像是母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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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1

如曼姐三十有几,身材高挑,浓眉细眼。于我来说是亲切可人的姐姐。我已在如曼姐家待了数月,想着作别,却在如曼姐的再三挽留下作罢。我留下的原因是因为她像宁淑——我可怜的姐姐。而如曼姐留下我的原因则是因为如伽。如曼说,父母早逝,只留下她和如伽。她忙着生计无法顾及如伽,如伽日渐沉默寡言让她担忧。我说我不是医生,如曼姐的眼泪便掉了下来,楚楚动人。她说白雨,你以为他生来这样,可他以前时常和我说话,阿姐阿姐的唤我。我便有他唤着我才走到今日。我没有办法,可我觉得你有。

我不知如曼姐如何信誓旦旦我可以让如伽变好,许是疾病乱投,关心则乱。我想她更加笃定的是我不会拒绝。她救我一命,我还她一个如伽,非常公道。

如伽的外公信佛,信前世因果。如伽的名字取于一本佛经。如伽与如曼有七分像,浓眉细眼难免染了几分女气。好在他个头高大,少言寡语,让人只觉清秀。因答应了如曼姐,我闲来无事喜欢逗着如伽养的画眉,一边注意着如伽的一举一动。如伽的画眉活泼灵动,红褐色,眼睛周围有一道白色的羽毛,使得它的眼睛炯炯有神。彼时如伽便与平时那般,一米八的个头蜷缩在角落里,低着头,目空一切。如曼姐不在家时,他总是这样,安安静静,如同长年累月潜伏在阴暗河底的红鱼。你走不进他的世界,不知道他的世界是寂静无声还是别样风情。我曾几次三番试图走近他的世界,他却总是将我拒之门外。连日下来,在我真正放弃和如曼姐的约定时,他却不动声色的站在我的身边,像是午时一场让人意料不到的暴雨。

那是前月,午饭时分,我静坐着吃饭,王杨在对面挤眉弄眼,不多时开始一下下蹭着我的脚。可怜的如曼姐对她丈夫的所作所为全然不知,她像个恭顺的侍女,站起身来给她的丈夫舀汤。我耸拉着脸,满腔怒火碍于如曼姐,不便发作。原本安心吃饭的如伽忽然抬起头看了我一眼,温和像小兽。我不知那一眼隐含的深意,只是那一刻,如仿佛开启了心中冷漠的锁,故作无意般踩住了王杨的脚。王杨吃痛的叫起声,我看到他眼中暴虐如火。

02

王杨是如曼姐的丈夫,在一家打印店上班。平日里吊儿郎当,还喜欢对女人动手动脚。因此,如曼姐不在家时我便是惊弓之鸟,我不知道王杨那畜生什么时候出现。平日里他只装作无意路过,悄悄捏我的胳膊。而如今,他甚至拦住我,凑在我耳边低语。他说白雨,只要你愿意,我立马甩了如曼那婊子。

午时,如伽外出,如曼姐也没有回来,时间像固体胶凝滞。钥匙孔转动的声响把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我明白了过来,退后几步。

害怕的还是来了。

王杨的脸露在灯光下时我仍是几分眩晕,趁他脱鞋子的空档,我慌忙退到客厅的圆木桌。

白雨,你去哪儿。到我这来。王杨换好鞋,大步流星走过来。那一往情深的表情生生叫我作呕。我挥着手让他走远点,然而王杨却丝毫没有退一步,表情有几分挫伤,他说白雨,你是如此让我着迷。我冷笑,呸,多么恰当的理由,合着是我徐白雨狐媚惑主,迷得人家失了礼数。

如伽的画眉受了惊吓,蹦跳着,叫声急促刺耳,好似欲破笼而出。我突然觉得悲哀,原我同这鸟一般,困在回忆的沼泽与现实的困境里难以逃脱,无能为力。这突如其来的小闹剧破坏了王杨的兴致,他深吸了几口气,眉头皱起两座小山。王杨愣了片刻,想到了画眉主人冷冰冰如幽浮的眼神,无端战栗了,为这份莫名的害怕他恼怒非常,这很容易让他想到,那男孩还年轻着而他却苍老了下来。

画眉依旧在笼子里烦躁的跳跃着,王杨打开笼子将画眉奋力往地上甩的动作异常娴熟,一气呵成,像是甩掉了让他心力交瘁的怪物。画眉扑腾了几下便不动了。我呆呆望着地上带血的羽毛无力叫骂。王杨这才露出几分愧疚,他说白雨,我不是故意的。他靠近了我,像是嗅着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,是满足的叹息。他说,年轻真好。我哆嗦着,还是骂了出来。姓王的,你个畜生,如曼姐待你那样好!

听到这,王杨原本温和的脸刷得苍白,鬼魅般难看。他钳住我的双臂不断摇晃着,甚至是吼了出来。他说白雨你知道么,那婊子根本不能和你比!他妈的给老子戴绿帽还说是为了我,你说可笑不可笑?

我睁大双眼,突然感到四周的温度逐渐冷却。宁淑,是不是每一个人都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我们灵魂深处最阴暗的秘密?我真不懂这个世界,就如同这个世界不懂我的悲哀。我原以为自己的心是这世上最肮脏的,可也是冰上一角,这肮脏的心无处不在,委实可悲。

空气里是酒香。王杨扯住我的头发往后扯,低下头,一个吻准确无比落到锁骨。一千只蛆在肌肤蠕动的感觉莫过于此。他扯住我的头发,我咬着他的肩,我们像河岸两头僵持的军队,不让分毫。发根传来的疼痛让我险些晕厥。片刻,是钥匙开锁的声响,如伽归来,操起滚落在地的金属鸟笼重击王杨头部。“小兔崽子。”王杨嗷嗷叫着,血从发间渗出。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如伽,那仇恨的眼神吓住了我,可我却这样庆幸他的到来。

王杨抱着头躺在地板上,呻吟着。我生出了几分惧怕。

白雨,过来我这。如伽伸出手,示意我过去。我像是握住生命中最后一支稻草,毫不犹豫跨过王杨的身体握住如伽的手。

推开铁门,跑出狭窄漆黑的楼道,光线聚光灯般汇集,打在我们的年轻的面孔上。我呼了口气,这才放松下来。

我们奔跑着,如伽笑起来,牙齿整齐白净。他说,白雨我老早想收拾他了,要不是我姐……

我才知道,原他并不糊涂。他比谁都看得真切。

我们并没走远,坐在马路对面刚建起的水泥砖房远望着我们刚刚逃离的方向。晃动着双腿,风吹过我的发丝,带来几分凉意。

每个人都有深藏着像是缺陷一般不愿被人知晓的秘密。我有,如伽也有。荒凉的旅途,一个人的旅途,我们偶然交汇,分享着彼此的痛楚,庆幸还有对方。

如果张口,秘密就要飞出来,而这秘密伤害着你最爱的人,你说是该缄默还是倾囊相授。如伽告诉我,如曼去夜店是为了负债累累的王杨,水果摊的生意固然好但不足以还上利滚利的高利贷。很多时候讨债的人去水果摊砸摊子,如曼还的钱却只够偿还利息。

你知道吗白雨,如伽跳下来往远处走了几步,声音却很遥远。你知道吗白雨,我让她别作践自个儿。可她说这不是作践,这是心甘情愿。如果命运有好有坏,那么她最好的命运就是掌握在王杨手中。

这世上最傻的女人偏是我姐,辛辛苦苦赚来的钱却给那畜生在外头养女人。如伽苦笑。

如果人心是相通的,我们的世界会变得更真实还是更残酷?如伽挖了个坑,将口袋里那只死去的画眉轻轻的放了进去,砂子一点点淹没画眉整个身体,是一场哀伤的仪式。

这世上最难懂的便是人心,它摸不到也嗅不到。我站立一旁,轻声说道。。

末了,他起身抖落灰尘,对我说,我该去找我姐了。

03

如曼上班的店叫夜郎,是西街有名的欢场。这是个人人脸上带着虚假面具,纸醉金迷的世界。这时我才知道,如伽哪怕如曼受了委屈,每日偷偷去如曼工作的地方守着。

混杂的空气中弥漫着烟酒的味道,音乐开到最大,几乎要震聋人的耳朵,男女在舞池里疯狂扭动自己的腰肢和臀部,打扮冷艳的女子嘻嘻哈哈的混在男人堆里搔首弄姿。光影交错里,我看到如曼化着妖娆的浓妆,穿低胸银亮片包裙,一双鞋跟高得骇人的鞋从我们眼前走过去。平日里,如曼从不穿高跟鞋,哪怕只有三厘米的鞋跟也不曾习惯。一个女人假若舍得下自己,那便是千军万马也毫不畏惧。

如曼笑着给客人倒着酒,客人手中的烟呛得她直咳嗽。面色红润的客人趁着酒劲往那臀部掐一把,如曼惊呼一声,迟疑片刻却仍是笑了出来,不动声色移开那手,往他杯中满上酒。

“姐……”如伽阴沉着,起身便要往那儿去。我慌忙按住他的手,这个金元宝堆砌的地儿岂是有理说得清。

年轻的萨克斯手在台上英俊得不像话,一曲忧伤调子牵动着在场失落男女的心。有人鼓掌,有人埋头喝下一杯龙舌兰,有人递上小费。如曼的目光一撇,还是看到了如伽与我。那一刻,她的脸色刷得惨白,眼里有几分哀求。我甚至能明白那未说出口的话语。她说得是,别看我,别看这样的我。我的眼眶红了,拖着如伽便往外走。

如伽,如伽。我们得走了。我这样说。

转过头时,如伽的眼眶也红了。

白雨,你说她是何必……

04

日子相安无事,我们不提那晚上去过夜郎的事,如曼姐便当全然没发生过任何。王杨的伤只说下楼梯不看路,摔下去磕破了头。如曼姐心疼骂了几句,连日熬了补汤给王杨。那日之后,许是怕如伽再伤了他,王杨规矩了许多,鲜少出入房屋。无人时,我便和如伽一起聊天。如伽填平了我心中辗转反侧的寂寥,我们守着我们共同的秘密像是两个分享糖果的孩童。有时如伽吻我,新生的胡渣在面颊上有微微的刺痛,好像春日里新生的春草,茸茸的,带着无尽希望的气息。爱情多么美妙,从未有过的情感让我害怕,因为越幸福我就越害怕,害怕再不能拥有。此时此刻,我终于明白宁淑想要的美好,哪怕是血肉至亲的我也无法给予。宁淑与尤,我何其后悔。

晚饭过后,我和如伽坐在阳台上看星星。稀疏的星星闪烁着微弱的光。

这里的星星太寂寞,在我小时候生长的村庄,夏夜的星星挂满了天幕,像是宝石。我这样说着看到如伽眸子里跃跃欲试的光芒比繁星还要耀眼。

他说,白雨,如果有可能,我真想去你的村庄看看那里的星星。就你和我。

就你和我。如伽,你恐怕不知,这是我听过最动听的情话。

夜色朦胧,如伽的怀抱是我最美丽的梦。我依偎着如伽,说起了不堪重负的过往。

我太累了,这些年,不停走,不停走。没有方向。

“为什么不往回看看呢。”如伽眼里是疑惑。

我笑了笑告诉他,因为没有路。没有人等的路对我来说是绝路。

05

平静表面下暗涌的未知不知何时破薄而出。我知它终会出现。

这样宁静的夜晚终究被打破。厨房里是锅碗瓢盆摔碎的声音里掺和着哭声。

我与如伽对视片刻便往厨房方向赶去。

木质地板上是分割不均的玻璃碎片,王杨面色狰狞,用力将如曼姐的头往玻璃的方向按下。

如曼姐哭泣着挣扎着却仍是无法挣脱。

我和如伽愣住了。

“王杨,你疯了!”如伽冲上去制止。

王杨见是如伽,怒不可遏。他说,小子,老子现在就把上次的加倍还给你!

我来到如曼姐身边,眼泪簌簌滚落。那张苍白的脸上是划破的血痕。那么美,那么自信的女人,如今,狰狞又狼狈。

如曼姐捂着脸,像是抽走了全身的力气。目光呆滞,眼泪在眼眶打转。

“如曼姐,你不要吓我。”我摇着她的肩膀,她这才哇一声哭了出来,双肩抖如落叶。

“白雨,白雨,我这么爱他,即使知道他外头有人,可我总想着他不够成熟,再等几年他一定会发现我的好,乖乖回到我的身边。可他容不下我,他嫌我肮脏……

“如伽,如伽呢?”如曼姐看着满是鲜血的掌心,喃喃自语:脏了么?脏了么?

这样绝望的眼神,我的姐姐当初也曾这样望着我。我疼痛难忍,只能抱着摇摇欲坠的如曼姐安慰。你不脏,一点都不,如伽在这里,如伽就在这里。

我和如曼抬起头。

厨房的角落里,王杨和如伽扭打在一起,王杨举起玻璃的尖端朝如伽的右眼狠狠刺了下去。

四周安静下来,只有如伽惨烈的叫声。我的心一窒,险些晕厥。

“如伽!“我疯狂往那奔去。原本虚弱无力的如曼却更快一步,不知哪来的力气,掐住王杨的脖子,王杨瞪红了眼睛,挣扎着直到停止呼吸。

全世界的宁静莫过于此。

如伽惨叫的那刻,我置身梦境。而王杨的死让我彻底醒悟过来。我的手脚发凉,忍不住颤抖。可怖的回忆冲击着脆弱的神经,多年前那个晚上,母亲冰冷的身体以及我和宁淑仓皇的面孔。

如曼推了推王杨冰冷的尸体,颤声道:“你总是这样胡闹,起来,我们好好过日子。”

如伽动了动发白的嘴唇,最先反应过来。他拉了拉如曼,目光坚定道,“姐,我们走。”

如曼姐看着她最爱的弟弟,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容。

“我哪也不去。”

“姐,我们不能待在这!”如伽咆哮,王杨的死让他近乎崩溃。

如曼置若罔闻。她说,如伽,你让姐姐静静。

如曼姐留下了我。

“帮我骗骗如伽。”她看着我,像是看到某种希望。

“白雨,我的手再怎么洗也洗不干净了。你们该拥有更美好的未来,不要像我。”

06

矿泉水中放入两颗蓝色药片,摇匀后,如曼递给如伽服下。如曼姐下了车。下车前她回头看了一眼熟睡的弟弟,眼中是难掩的疼惜。

她说过最多的话,便是替我照顾好如伽。这世上唯一值得她留念的人。

如曼姐不走,如伽便也不会走。昨晚,她答应如伽一起走,如伽高兴劲让我不忍多说。我知道,如曼姐的心永远停留在这间我们妄想逃离的房子,不管身处何地,她都不会快活。

白雾浓重,连绵起伏的山看不真切。鸟声清脆,一只只飞鸟掠过树梢,往更远的地方飞去。如曼姐看着天空,转身对我微笑。“白雨,我曾说过,如果命运有好有坏,那么我最好的命运就是掌握在他的手中。你知道劝不了我,便让我走吧。”

我问如曼姐她去哪里。

如曼姐说,“每个人都应该承担所犯下的错。”

我想我终于明白马太福音里说的,我心里柔和谦卑,你们当负我的轭,学我的样式。这样,你们心里就必得享安息。因为我的轭是容易的,我的担子是轻省的。

生活的悲剧挥舞着长鞭追赶着我们,让我们成长,然后隐忍,然后无力。如曼姐消失在迷雾里,我已无力哭泣。我曾珍惜过的她们在命运的面前打开了一扇门,没有眷恋的走了进去,留下我与日渐消沉的灵魂,在黑暗之中簇拥。

如伽,我仅有的如伽,我只希望你醒来后不要怨我。

车子的后座,如伽右眼白纱缠绕,却仍旧英俊。睡去的脸庞静如婴儿,好似前事种种只不过是说书人一时信口雌黄。梦醒了,一切还是最初的模样。

那么,如伽,此刻你的梦中是否有漫天繁星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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